极速小说网提供以待天倾最快更新全文阅读
极速小说网
极速小说网 科幻小说 校园小说 都市小说 架空小说 短篇文学 言情小说 重生小说 仙侠小说 综合其它 玄幻小说 乡村小说 同人小说
小说排行榜 历史小说 官场小说 灵异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总裁小说 推理小说 穿越小说 经典名著 竞技小说 网游小说 武侠小说
好看的小说 都市百美 伊底帕斯 家人宴客 家庭传奇 呆瓜阿福 妖女榨汁 罪恶进行 永乐仙道 碧栬江湖 人间仙境 热门小说 完本小说
极速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以待天倾  作者:马舸 书号:2135  时间:2016/10/5  字数:26073 
上一章   ‮名无 章九十第‬    下一章 ( → )
正说间,一喽罗来报:“闯王与老营人马扎营城北,唤闯将去见。”周四喜道:“原来闯王早到,快引我去拜见。”当下李自成率众绕到城北,径奔闯营而来。刚到老营附近,便见高祥与数十人在营门前候。周、李二人慌忙下马,快步走上前去。李自成跪于祥脚下,恭声道:“数月不见闯王,怀想如渴。闯王思深忧远,较前时大为清减了。”高祥满脸喜,搀起自成道:“自你离营独立,我便时时悬念。近闻你在关中颇有声势,亦喜亦忧,只怕因骄为祸,转功成败。今又重逢,我无忧了。”顾君恩、高杰等人也一一上前拜见。

  高祥与几人寒暄过后,笑指周四道:“这位兄弟仪表不俗,似曾相识,不知…”李自成笑道:“他便是自成常提起的周兄弟。闯王不记得了?”高祥惊喜道:“原来周兄弟尚在人间!”大步上前,紧握周四双手道:“祥眼拙,竟未认出患难兄弟。一别数年,周兄弟愈发轩昂了!”说话间不住地打量周四,神情极为激动。

  周四慌忙跪倒,动情道:“又见闯王,恍如隔世。想昔日曾言效力马前,至今食言五载,惶愧无地。此番来投,如渴骥奔泉,不敢稍怠,犹恐效命已晚。”高祥闻言感动,搀起周四道:“当年噩耗甫传,祥悲不自胜,只道天地不仁,苦害诚之士。不想我弟大难刚免,便不忘沟壑,欣然来投。从此自成得慷慨兄弟,闯营亦得忠义栋梁。”说罢拱手向天,庆幸不已,又回望从众,正道:“周兄弟一德一心,令人感佩,惟望诸位效仿。”众随从俱是闯营宿将,跟随祥征战南北,多立功勋,平只尊祥为主,敬自成如宾,余者相互睥睨,毫不钦信。这时听祥赞誉周四,暗暗不忿,有数人目光冷冷,已敌意。

  忽听一人道:“闯王说得不错,周兄弟为人仗义,确是难得的好兄弟!”只见一人越众而出,上前揽住周四,呵呵笑道:“当年周兄弟身上有伤,不能共谋一醉。今既然来了,可要喝个痛快。”周四见了这人,也笑逐颜开,说道:“刘兄美意,岂敢不依?正要畅叙契阔,以图酩酊。”原来这人正是闯营大将刘宗敏。

  众人见宗敏与周四亲厚,不愿失了礼数,纷纷上前见礼,说些誉美之词。周四谦让未遑,一一结纳,当下与闯营大将白旺、田见秀、袁宗弟等人见过。高祥盼到自成,又得周四,心中大慰,及见自成所携人马数万,更添欢喜。

  众人入得营来,高祥命手下摆酒置筵,饮于大帐。众将与自成别后重逢,多有言语,对周四却假意敷衍,并无热诚。独宗敏坐于周四身旁,推诚不饰,饮酒谈笑。周四猜透众人心肠,微微冷笑,对座中诸将已生鄙视。

  众人饮至半酣,李自成道:“各营已到大半,不知如何拒敌?”高祥道:“献忠、汝才未到,各营头领暂不议应敌之策。”李自成皱眉道:“官军不即到,岂能因他二人误了大事?”高祥叹了口气道:“各营以献忠、汝才声势最强,他二人若不赶来,确也难办。”李自成冷笑道:“荥已有数十万众,何惧关宁铁骑?只要各营号令如一,分兵定所向,张、罗二人便不赶来,又有何妨?”高祥道:“献忠暴,各营头领多惧之。他若能约束众人,结盟为主,也是好事。只怕各营相互倾轧,自行其事,那便不易击退官军了。”

  李自成起身道:“献忠恣妄为,残贤害善,如何能够服众?果真举盟,闯王正该登高震臂,当仁不让。”高祥摆手道:“我无统领群伦之能。自成不可妄语。”

  李自成正要再劝,周四忽起身道:“闯王布恩施德,众望所归。献贼不过四野疯獒,岂能与人同列?”众人见他神情愤,均感诧异:“难道他与献忠有仇?”时献忠所部凶悍无匹,雄胜群伦。众人听了这话,都不惶然变。白旺起身道:“献忠势强,周兄弟切莫言,徒招凶祸。”一名头目对周四早怀芥蒂,冷笑道:“周兄弟在我闯营说些闲话,也不打紧,只怕见了献忠,便没有这份豪气了。”众头目哄笑起来,有几人故意做作,笑声格外响亮。

  周四待众人笑罢,缓缓坐下,若有所思道:”原来献贼如此了得!小子确是不知天高地厚。”说罢自顾饮酒,再不向众人望上一眼。

  众人见他不愠不火,都猜不透他心思。忽听得营外喊声大做,由南及北,倏然轰响,顷刻间四面八方连成一片,如海啸山呼,震耳聋。众人纷纷出帐,只见南面烟尘滚滚,也不知来了多少人马,各营欢呼声此起彼伏,都喊道:“八大王来了!八大王来了!”随见这支人马水般涌入城去,荥城内顿时声如雷,喧嚣异常。

  高祥望了一会儿,说道:“献忠既到,各营可议大事了。”众头目纷纷点头,出喜。周李二人却侧目它顾,面带冷笑。当下众人重回大帐饮宴,尽兴方散。是夜,李自成与周四同榻而寝,各自无言。荥城内却灯火通明,狂一夜…

  次清晨,高祥聚众在帐中刚一坐定,忽有有人来报:“各营头领都已聚齐,只等闯王入城议事。”高祥微感诧异,询问来人道:“时辰尚早,众头领便已聚齐?”来人道:“昨八大王与曹入城,各路首领俱往相见。众人畅饮一夜,不曾返营,此时都在城中。”高祥遣退来人,在帐内踱来踱去,久不做声。

  李自成上前道:“献忠看似豪,做事却细针密缕、滴水不,莫非众人昨夜合谋,已有计较?”高祥停下脚步,沉道:“官军四面围剿,来势汹汹。各营人数虽众,但各从其志,不相为谋,实难拒敌。献忠果能说服众人,结盟为主,我闯营兄弟须顾全大局,听他号令。”李自成急道:“当年王嘉胤在,献忠便承资跋扈,排挤我营。若奉其为主,必有不测之祸。”众头目虽惧献忠,亦不愿屈伏其下,当即议论纷纷,不肯依同。周四刚至闯营,凡事不便多言,目视祥,暗自焦虑。高祥喝住众人,说道:“此事未见分晓,各位不要妄议。我先去城中看个究竟,再做定夺。”李自成道:“既是如此,自成愿随闯王同去。”高祥微微点头,大步出帐。周四跟出帐来,拉住自成道:“小弟也愿同往。”李自成将周四拽到一旁,低声道:“闯王仁厚,恐入献忠彀。四弟随我左右,看我眼色行事,到时只须恼献忠,愚兄便有计可施。”周四猜不透自成所想,但知此事干系重大,忙点头应允。当下周、李二人随在祥马后,与数名亲兵一道入城。

  刚一入城,便见城内到处是肆行无忌的喽罗,大街小巷只听盗呼贼喊,却不见一个百姓。众喽罗逞威扬,倏来倏往,犹如过街飞蝗,也辨不清是哪营的散丁卒。

  李自成笑道:“闯王既然早到,何不引兄弟们入城休憩,反要扎营城北?”高祥挥鞭散撞到马前的几名喽罗,摇头道:“半月前革里眼、左金王两营人马先到荥,入城即糟蹋百姓。我恐营中兄弟也跟着胡来,便不入城。后改世王、混十万、九条龙所部亦蜂拥而入,城中渐渐拥挤,余营来时,也只好扎营城外了。”李自成笑道:“愚蛮之辈,终难改狗盗之。若无人挥鞭驾驭,确是凶顽难收。”周四眼望残街巷,贼迹狼藉,忽有些怅然若失起来,暗自叹了口气。

  众人正行间,只见面奔来一哨马队,当先一匹雪花马上,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面如冠玉,姿貌端华。这少年奔到祥马前,翻身下马,躬身道:“我义父在前面恭候闯王。闯王请随我来。”高祥看众人服饰,知是献忠所部,问道:“你是献忠义子?”那少年恭声道:“小子孙可望,承义父膝下,早闻闯王威名。今争先趋赴马前,便求先瞻慈颜,以慰倾慕之忱。”高祥听他言语谦恭,又见他人物俊秀,心中喜爱,笑道:“孺子可喜,献忠多福!”

  孙可望抬起头来,向李自成望了一眼,目中掠过云,随即满脸带笑道:“请闯王移步,小子在前引路。”说话间又情不自地向自成瞟了一眼。李自成斜睨可望,问道:“献忠风尘仆仆赶来,昨夜又运筹帷幄,想来颇耗心神吧?”孙可望与自成目光相对,心头涌上寒意,挤出笑容道:“义父身体向来雄健,有劳闯将挂念。”李自成道:“你怎知我是闯将?”孙可望干笑道:“各营兄弟,谁人不知闯将大名?都知闯营虽以闯王为主,却以闯将为腹心。今见尊颜,对此更深信不疑。”高祥见他挑拨离间,心中不悦,说道:“你只在头前引路,不必多言。”孙可望答应一声,上马前行。

  众人随他穿街转巷,来到一座豪华府第。此宅阔门高墙,占地宽绰,显是官宦人家的居所,新近被众人占用。府门前立了许多喽罗,晃来晃去,神情散漫。高祥刚一下马,一头目便飞奔入内。

  少顷,只听府门内有人朗声大笑,随见一条大汉快步走出。这大汉后面又跟了几人,人人脸上带笑,望向祥。周四见了这大汉,怒气陡生,忍不住暗暗切齿:“数年不见献贼,不想这厮愈发神气。此番会于荥,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挫辱此獠。”李自成眼望献忠,微笑不语。张献忠目视自成,也异态。二人相视许久,四目始分,不约而同地向天冷笑。

  张献忠笑罢,上前拉住祥道:“昨入城,闻闯王扎营在外,便着人去请。后众人都道闯王喜安静,便未敢轻易打扰。闯王莫怪。”高祥道:“昨日本应拜望,只恐鞍马劳顿,不得安歇,故尔有失礼数。”张献忠哈哈一笑,正要再做作一番,却见他身后走上一人,向祥拱手道:“闯王安好。”又冲李自成抱拳道:“当别离,窃恨时,只道一别如雨,相见无期。谁想风云际会,又得重聚,此真闯将大展宏图之时。”李自成笑道:“汝才兄有孟德雄才,此番中原无主,正当涤瑕秽,切莫铸三分之恨。”二人刚一开口,便舌剑,言辞犀利。说不几句,相顾大笑。

  周四见这人淡眉疏须,面皮白净,双目似睁似闭,神光隐隐,身着锦袍,服饰华贵,心道:“众人随处劫掠多不重衣食,这人穿着为何如此讲究?看他一副老谋深算之态,不知是何等人物?”他在闯营浅,不晓各营虚实,却不知面前这人,在贼中颇有威名,因其狡诈多智,人所不及,故群贼皆以“曹”呼之。其人与献忠厚,常并营纵横四方,正是盗中巨擘、延安人罗汝才。

  罗、李二人笑声未歇,又有二人上前与祥寒暄。一人身材高瘦、相貌奇特,正是绰号“革里眼”的贺一龙。另一人矮小悍,目凶光,乃是贼中素有恶名的“左金王”二人常一同出现,故二营合一,众人习以“左革”呼之。众人见礼已毕,张献忠道:“闯王既来,大事已定,请入府稍坐。献忠倾心吐胆,共商大计。”他与周四数年不见,周四形貌有改,是以无意中瞥见,一时也认他不出。余者与周四素不相识,只当他是普通随从,皆视如不见。当下众人入府,在一处宽厅中坐定。周四略一犹豫,站在了自成身侧。

  高祥见厅内并无其他首领,疑道:“各营头领为何不到?”张献忠道:“众人随后便到,请闯王早来,先定一事。”高祥道:“众人不到,不宜商讨大事。”张献忠笑道:“众皆庸浅之辈,不足与谋,独闯王远见卓识,有深远之思。”高祥摆手道:“祥愚懦,并无高论,来此只想聆听各家之言。”罗汝才笑道:“闯王不必太谦。我昨夜与献忠灯下长谈,权衡利害,已定决心。”高祥道:“什么决心?”张献忠来到祥面前,正道:“官军不即到,荥万分危急,各家聚而不合,实难拒敌。我与几位兄弟私下商议,窃以为必得推一人为主,辖制各营,始能力抗强敌。”高祥点头道:“兵事已近,正当如此。”张献忠笑望祥道:“闯王果真与献忠不谋而合?”高祥道:“有识之士俱有此意,非祥一人独有是想。”张献忠喜道:“如此真各营之福!”忽然跪下身去,冲祥连连叩拜。罗汝才与左、革二人也相继起身,向祥打躬不迭。

  高祥慌忙站起,愕然道:“诸位这是何意?”伸手来搀献忠。张献忠挣脱其手,满脸挚诚道:“我等商量一夜,逐一品论各营头目,觉得只有闯王可堪大任,当为盟主。今闯王依允,真是天大的喜事。”说罢又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

  高祥侧避不受,说道:“此事乃几位私相议定,各营岂能依顺?况祥德薄才疏,万难为众家之主。几位一番好意,祥铭感不忘,此事却不可再提。”张献忠急道:“闯王德高望重,可容物,我等效命旗下,必能安泰。若此位落入徒手中,各营休矣!”

  李自成心中诧异,不知几人有何图谋,但想献忠等人既有此举,正可顺水推舟,议成此事,于是说道:“献忠、汝才一片至诚,闯王不必推辞了。”高然不悦,斥道:“此等大事,安能擅自议定?尔等陷我于不义,居心何在!”张献忠脸上变,缓缓起身道:“我一番诚意,闯王何故斥责?各营人数虽众,但有我张、罗、左、革四营力保,也必能使闯王如愿。闯王无须忧虑。”高祥连连摆手道:“此事万万不可。各位不必多言。”张献忠冷下脸道:“这么说,闯王是坚辞不受了?”高祥道:“正是。”张献忠似不放心,又追问道:”若此事有变,其位易主,闯王可会生悔?”高祥不假思索道:“不义之举,避之犹恐不及,安能有悔?”张献忠翘指赞道:“闯王仁人君子,委实令人钦佩!既是如此,献忠不避毁誉,求此位,到时望闯王鼎力相助。”说罢冲祥深施一礼,低头窃笑。李自成心中一沉:“原来这厮居心在此!闯王果入其彀。”冷笑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此等伎俩,令人不齿。”话音刚落,只见一喽罗跑入道:“各营头领俱已到齐,请八大王示下。”张献忠狡计得逞,大是得意,也不理会自成讥诮,说道:“快快有请。”

  那喽罗奔了出去,少时引进来足有六七十人。这伙人服装不同,神情迥异,或凶恶、或诈、或冷漠、或昂,汹汹而入,各俱形态。当先十几人显是各营之长,纷纷坐于厅中座内,余者各从其主,立于两旁。众人似已等了一阵,入厅后喧声不断,颇为不耐。

  李自成见一干首领俱已到齐,心道:“看来众人早到,必是被献忠引至别处,只待用话赚住闯王,便要煽惑众人,夺位称尊。”他不知各营首领是否已依顺献忠,当下不动声,静观其变。周四立于自成身后,目光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显得异常兴奋。

  张献忠故作沉,并不开口,暗中却向罗汝才频递眼色。罗汝才会意,轻咳一声,起身道:“今众位兄弟大会荥,真可谓人才济济,盛况空前。汝才见了这等声势,顿觉心宽胆壮,身有所依。”众人听他讲话,都静了下来。

  罗汝才笑望左右,频频拱手,与几位的头领寒暄过后,又道:“近闻官军入豫,行清剿,声势虽隆,亦不过蚊蚁之扰,实不足虑。想我十三家兵合一处,聚众五十余万,正当齐心协力,大干一场。”一言未罢,忽听一人声大气地道:“官军八十万大军,分四路来,眼看快到荥。大伙脑袋也不知能顶几天,还他娘的胡吹大气,说什么蚊蚁之咬、臭虫之咬,还要脑袋不要?”

  罗汝才听此人言语无礼,微微皱眉。寻声望去,见说话之人身材壮,浓眉阔口,正是河南巨寇九条龙,心道:”这厮鄙,不可理喻。待定了大事,再整治他不迟。”笑道:“老兄说得不错。正因官军势强,才将众位邀到此处,共商大计。”

  九条龙脑袋一晃,正要再放厥词,一人已抢先站起,叫嚷道:“老子与官军斗了多年,见了兔崽子们便杀,也不怕它人多势众,用不着像娘们似的聚在一块,嘀嘀咕咕,缩头缩脑。”众人看时,见这人身高膀阔,大手大脚,仿佛铁塔一般,认得是猛贼混十万,都出怒容。一人腾地站起,指点混十万道:“张、罗两位头领聚众议事,图万全之策。你怎敢示勇逞狂,辱骂各营兄弟!”混十万脖子一拧,怒视这人道:“老子听说你在襄一带追打狗,还不知羞地起个匪号,叫什么横天王?嘿嘿,横你娘个腿!你要不服,老子即刻回营点齐人马,与你见个高低!”横天王身材高大,与混十万相差无几,听后冷笑道:“不用回营喊人,爷爷这便收拾你!”大步迈上,挥拳击向混十万面门。

  混十万正要招架,背后忽窜出一青衣人,也不见如何出手,左掌已按在横天王口,喝声:“滚蛋!”掌力骤吐,将横天王击得腾空飞起,向后摔去。便在这时,只见一蓝衫人突然抢上,袍袖在横天王间一拂,横天王偌大的身躯立时转了方向,稳稳落回座中。这蓝衫人右足在地上一踏,厅内数寸厚的青砖竟被带起几块,直奔混十万来。混十万惊呼一声,抱头蹲身。那青衣人轻笑一声,右腿猛然起,在空中胡乱踢了几下,收腿之时,数块青砖已齐齐整整地叠在他足背之上。那青衣人足尖一弹,几块青砖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又落回原处。若不细看,真不信几块青砖曾离地而出。

  那蓝衫人面色一变,喝道:“阁下是谁!”那青衣人苦苦一笑道:“同是落拓之人,何必多问?”二人相视许久,都认出了对方,抱了抱拳,各自退在一旁。横天王、混十万经此一变,锐气大挫,四目瞪视,却不敢再逞凶蛮。

  周四见了青衣、蓝衫二人身手,暗暗称奇:“这二人武功之高,实不多见;若行走江湖,足可扬名。为何却投在反营,为人厮役?”众人见此一幕,也都愕然。罗汝才引众人注意,走到大厅当中,笑道:“汝才前时所言,并非托大之词。其实官军确不足虑,怕只怕众位背心离德,不能相合。所谓同成异败,即在于此。若众位同功一体,共抗强敌,官军必铩羽而归。”众人纷纷点头。

  一人起座道:“汝才兄言之有理,不知有何良策?”罗汝才见这人中等身材,面孔清瘦,目中光闪闪,正是在冀南一带颇有声势的塌天李万庆,笑道:“此纷之时,正应推一人为主,统辖各营,方可决难去疑,率众共图大计。”众人听他一说,都亢奋起来,七嘴八舌,又成一片。有几人老成持重,默默无言,神情却颇为古怪。塌天道:“汝才兄所言极是。不知推何人为主?所谓人心所向,惟道与义。这人若无容纳百川的襟,实难担此大任。”

  罗汝才频频点头,正颂赞献忠,引众人入瓮,张献忠却站起身来,高声道:“我与汝才等人苦思一夜,觉各营头领虽都是一方人杰,但说到心怀坦、光明磊落,却无人能与闯王相比;况闯营人多势众,又有闯将这等雄略之士。思之再三,窃以为合当立闯王为主,再无它议。”众人对高祥本怀敬慕,但听献忠说什么“心怀坦”、“光明磊落”云云,分明是暗贬众人行事龌龊,难当重任,心下均生妒意。有几人大是不忿,咂舌连声。

  一人霍地站起,愤然道:“闯营人多势众,难道我营兄弟都是草木?闯将是雄略之士,难道我顺天王是饭袋酒囊!”众人听顺天王一说,齐声附和,对闯营充满敌意。高祥长叹一声,侧目望向厅外。李自成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张献忠见高、李二人都不言语,微感意外,但知如此一来,闯营众望已去,当下强抑喜悦,做无奈之状道:“我本推闯王为主,谁想闯王坚意不受。我几番相劝,闯王均出言申斥,责我陷他于不义。最后竟义正词严,声明无论何人为主,闯营都竭力尽忠,决不与争。”转头望向祥,恭声问道:“献忠所言,可是闯王本意?”高祥窥破其心,已生厌憎,冷冷地道:“举盟立主,当由公议。祥岂能擅自称尊,贻笑天下?”张献忠道:“闯王高义,人所不及!若就此退出,何人可堪此任?”众人见祥高风亮节,不争虚位,妒意全消,又纷纷向祥说些谀词。

  李自成听周遭颂词如,颇为麻,冷笑道:“闯王不妄自尊大,只因义之所驱,有所不为。诸位立盟主,不知以何为凭?如一片真心,只为求明达之主,闯王确是当之无愧。”众人闻言,笑容均敛,厅内顿时鸦雀无声。张献忠嘿嘿一笑道:“闯王既然淡泊,便该将此位让与高贤,何故出尔反尔,不顾颜面?”李自成正道:“闯王谦谦君子,向来容贤纳善,果遇高贤,又怎能不让?试问在座诸位,有哪一位德望高过闯王?若真有其人,我闯营必奉他为主,甘受驱役。”

  众人暗暗思忖,均感威德不著,难及祥,是以面面相觑,无人做声。罗汝才见已成僵局,说道:“闯将之言,甚是有理。我与献忠本意,也想立闯王为主,适才苦苦相劝,闯将都已看到。怎奈闯王执意不允,反责我二人陷他于不义。我二人出于无奈,才改弦易辙,另求新主。闯王已将事情做绝,此时再立他为主,岂不有沽名钓誉之嫌?”众人闻此狡词,又来了精神,异口同声道:“不错。闯王切莫再争此位,污名毁誉!”

  李自成扫了众人一眼,转望罗汝才道:“以汝才兄之见,何人可做盟主?”罗汝才笑道:”各营之中,闯王以仁德见长,献忠却以威武服众。大战在即,正应立献忠为主,借其无匹神威,挫败强敌。”左、革二人也吹捧献忠道:“闯王仁德,只能用于平常,如今大敌境,正需猛帅。献忠纵横南北,有盖世之威。各营归他调遣,必能生龙活虎,百战百胜。”张献忠故作谦逊道:“献忠鄙之人,一无所长,如何敢为众家之首?但说到上阵杀敌,保各营兄弟周全,却是责无旁贷。”说罢望向众人,满脸带笑,目中却出两道寒光,在众人脸上剜来剜去。

  其时反营虽多如牛,实力上却以献忠、汝才、祥和老回回四家居首。此四家除老回回稍弱,其余三家原在伯仲之间:闯营以勇猛顽强见长;罗营则训练有素,极擅野战;献忠所部强悍凶猛,犹在闯、罗二营之上,而残暴狠戾之风,更非余营所及。众人惧献忠威势,向来不敢争竞,眼见闯营也难与之抗衡,而罗、左、革三人又极力拥戴,心下虽然不满,却无人敢出言顶撞。

  罗汝才见众人不言不语,神情古怪,说道:“献忠治军严整,赏罚分明。众位若无异议,便奉其为主,共商拒敌之策如何?”他连问三声,毫无回应,发觉众人都望着高、李二人,于是冲李自成道:“此事已定,闯将以为如何?”李自成讥讽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说罢微微转头,向周四使个眼色。

  周四心领神会,突然仰天大笑。这一笑洪亮异常,四壁灰尘俱下。众人两耳被震,均感头大如斗。

  周四大笑声止,众人立觉头上似卸下了一个紧箍,同时嘘口长气,抚息。张献忠死盯住周四,本恶语申斥,但想此时失态,大为不妥,只得强怒火,假做从容。罗汝才见周四立于自成身后,恐自成又有诡计,便不问周四所笑为何。革里眼气盛心,喝道:“何处野驴,竟敢在此狂叫!难道立八大王为主,你心中不服么?”

  周四恼他无礼,右手蜷指轻弹,一股劲气而去,嗤地一响,革里眼头上方巾坠地,一绺发际随之飘落。这一手隔空击物,劲力拿捏得极有分寸。众头领莫名其妙,也不觉如何难能,一旁的数名随从却都“咦”了一声,惊诧不已。

  革里眼发际散,着实狼狈,怒吼道:“小儿无礼,快与我拿下!”话犹未了,厅角窜出二人,闪电般扑向周四。这二人身法快极,同时抓住周四一臂,两下里向外一扯,将周四双膀卸下。周四不理不睬,随便出一臂,指向献忠道:“此疯狗耳!与人同坐,已是滑稽,因何不顾羞,期为人主?”他一字一顿地说到这里,那两人突然软软瘫倒,如同两具僵尸,连眼珠也不再转动。这一变充满了说不出的诡异,众人心头均涌上一股寒意。数名随从衣襟缓缓飘起,如临大敌。

  周四目不斜视,又点指献忠道:“此古今一大残贼,素无人伦,立而似人,俯则禽兽;容其蹑足人寰,已是上苍鸿慈。众位若立他为主,岂不是奉兽为尊?”众人闻言,心中俱是一凛:“献忠凶残,人所共知。这人公然触怒此獠,当真胆大如斗,不虑死生。”眼见张献忠神色不定,如羞似恼,哪有人敢稍异同?大厅内数十余众,除高、李二人昂首不语,余者都惶然低首,大气不

  厅内寂默良久,张献忠突然大笑起来。众人恐他骤发凶,无不胆战心惊,栗栗自危。张献忠笑罢,仰面叹道:“闯营牙尖嘴利之徒多如牛,此不足为奇。”视周四,又冷笑道:“当年衣小儿,亦敢混迹人群,振振有词,闯营颜面何存?”原来他细辨之下,已认出周四,当即旧事重提。众人不明底细,听得似懂非懂。张献忠手指周四,又道:“此人当初做恶被擒,我本杀之。后他不顾廉,浑身赤,与营中媾献媚,取悦我营兄弟。众兄弟视其如猪狗,留而不杀,观取乐。谁想这厮重着衣冠,却不思悔改,反视恩如仇,出言污我。闯营以此等下之徒煽词惑众,真让人心寒齿冷。”这番话凭空捏造,却说得有声有。众人半信半疑,都出鄙夷之情。

  周四怒火焚身,不可遏止,吼道:“大敌当前,我本不想杀你。你怎敢如此胡言!”大步迈出,便要将献忠毙于掌下。刚迈出两步,忽见一块屏风后闪出二人,如惊猿兔,扑奔上前。周四已动杀念,右掌挥起,击向一人顶门,左脚起处,踹向另一人口。不料这二人武功极高,躲闪进身只在一瞬,又同时扑了上来,招式凶狠老练,俱是守中带攻的妙招。周四恶气难吐,大吼一声,抓住一人脖颈,反肘撞击,将另一人撞得鲜血狂,碰向墙壁。那人被他掐住脖颈,抬膝点向周四下。周四微一用力,将这人抛出,直向张献忠掼去。张献忠向旁躲闪,额角仍被飞来之人足尖扫中,登时血如注。

  周四无了掣肘,狂笑一声,向张献忠来。

  只见一人飞身抢上,挡在周四面前,大喝道:”鼠辈目无余子,怎敢当众行凶!”这一声如雷乍响,极具威势。周四见此人身躯凛凛,虎目浓眉,大有立地顶天气概,心中一惊:“献贼手下,怎有如此慷慨人物?”忽听李自成叫道:“四弟切莫鲁莽,我有话说。”周四视对面大汉,冷笑道:“君有英雄之气,何与虎狼相伴?”那大汉道:“我父当世俊杰,人中麒麟。你为何屡出秽言?”周四凝视大汉,摇头道:“大好男儿,却认贼作父。可惜,可惜!”转身回到李自成背后。

  那大汉怔了一怔,俯身扶住献忠,问道:“义父伤得可重?”张献忠手摸额头,恶狠狠望向周四:“衣小儿,我誓杀之!”说话间鲜血又从指出,溅得袖角衣襟一片猩红,神情极是狼狈。李自成走上前去,冲献忠拱手道:“我弟一时愤,献忠莫怪。”又望向那大汉道:“虎父无犬子。这位兄弟如何称呼?”那大汉道:“小子李定国,有劳闯将下问。”李自成笑望定国,暗暗点头。张献忠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辱,本发作,又恐一时失态,更要惹众人笑,眼见得威信扫地,众人暗自幸灾乐祸,直恨得牙关紧咬,浑身轻颤。

  李自成连连赔罪,随即走向座中,与周四会心而笑。原来他前时察颜观,已料众人并无拥戴献忠之意,只因惧怕其势,才不敢提出异议,故有意让周四触怒献忠,搅张、罗等人阴谋。周四一番举动,恰到好处,既挫献忠狂,令其威信然,又不生它变。李自成妙计得售,眉宇间却不半点喜,在座中故作沉道:“适才左、革二位提到大敌当前,正须猛帅。自成久思之下,深感有理。”众人不知他用意,俱不搭言。张、罗二人知自成素怀叵测之心,此言必有深意,都面色凝重,听后词。李自成环视一周,又道:“仁义可治太平盛世,却不能整顿破家国。当此云奔雨骤之时,正当有一人行峻严厉,威武服众。”顺天王心急,高声道:“闯将只管明说,不必哐罗唆。”横天王、混十万、塌天等人也道:“闯将有何高见,快快讲来!”众人生怕献忠得逞,故此纷纷怂恿自成出谋,盼有自逞之机。

  李自成笑道:“仁者为主,虽是正途,但空泛无凭,众难从一,往往各颂其德,又起纷争。而较之以力,示众以勇,却能人所共见,不生非议。为今之计,不若以威镇物,以力服人。各营都选出勇者,登高一搏,哪营兄弟能力挫群雄,技冠百家,便推其主为尊,各营俱听号令。”此言一出,四座哗然。九条龙、混十万同时蹦起,拍手道:“还是闯将高明!什么他娘的以德服人,都是扯淡!大伙真刀真见个高低,谁他***不经打,便趁早滚蛋,别惦记什么盟主之位!”顺天王、横天王、塌天也连连点头道:“大伙各施手段,输了也口服心服。咱要真被人打得抬不起头,还能不听人家号令么?”众人一般心思,都想如此一来,各营机会均等,俱有夺魁之望,较之张、罗等人以势众,势强为主这等推立之法,实强逾百倍。加之深信自家勇士技艺无双,足可夺利争名,故人人揎拳捋袖,跃跃试。

  李自成见群情已动,心中欢喜,瞥视献忠道:“众头领尽皆赞同,八大王以为如何?”张献忠低头盘算,默不做声。李自成又冲罗汝才道:“不知汝才兄意下如何?”罗汝才神情古怪,只是干笑,目中却出贪婪之意。

  李自成连问几声,见罗汝才仍是不语,心头一沉:“这厮神色异常,不置可否,莫非另有深谋?”及见张献忠向罗汝才连递眼色,罗汝才却只做不见,猛然醒悟:“原来这厮前番拥立献忠是假,自己有所图是真。看来他早已料到闯、献两营必生龃龉,谁也难得尊位,故先逢献忠,以全情面,这时私心方显。”想到其人如此耐心忍,潜匿锋芒,更兼老谋深算,料事如神,不由凌凌打个冷战,暗生畏惶:“此人诈直追莽,确无愧‘曹’之名!后我若与他共事,须多加提防。”

  又想:“各营一旦虎斗龙争,他未必能得好处,为何处心积虑,苦待此时?难道他营中真有盖世的英雄,能稳胜券?”言念及此,回身望了望周四,不觉担起心来。

  众人吵吵嚷嚷,都要回营选士一搏。张献忠好事难成,目视左、革二人,大有求肯之意,只盼二人仍念前言,不倡不和。左、革二人各怀私心,也一争短长,冲献忠尴尬而笑,心下却私念蓬,涌动如兽。张献忠眼见一场美梦如水东,又羞又怒,站起身来,高声道:“众位既喜搏,亦无不可。张某手下有些死士,正血啖!”这一句语带恫吓,众人却并不惊恐,均知上阵冲杀,虽不及献营将士勇猛,但若单打独斗,闯、献、罗、回四营谁也未必能独占鳌头。罗汝才见献忠已允,说道:“众位执意如此,罗某也无议异,只盼众位顾念手足之谊,不要妄造杀戮。”众人叫道:“兄弟们都这杀人的营生,手底下哪有分寸?结盟立主这等大事,若不死些硬朗的兄弟,也不热闹!”一时间面恶眼凶,狂出笼,互生敌意。高祥暗暗叹息,知此番众难填,必多杀戮,不觉眼望自成,出愤痛之意。

  众人正喧嚷时,忽见老回回走了进来,一入大厅,便满脸堆笑,冲众人拱手不迭。众人点指笑骂,责他迟迟不到。老回回含笑回骂,也不解释。众人七嘴八舌,将议定之事告诉了他。老回回咧嘴笑道:“兄弟们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只要大伙热热闹闹,便是好事。”他人本随和,又恬退无争,故其营威势虽强,各营头领却都与他好,并无畏惧。李自成含笑不语,心道:“他姗姗来迟,大是滑头。这一回立台夺位,不知将有何举动?”他对老回回向有好感,这时却疑其不轨,有所为。

  老回回与众人笑骂一阵,回身笑望周四道:“周兄弟,你怎么也在这儿?”周四一怔,不明其意。老回回叹了口气,又跺了跺脚,说道:“咱本来也想与兄弟们争这盟主之位,谁想周兄弟来了。唉!既有周兄弟在此,谁上台都是挨揍,比起来也没多大乐子。咱这便回营告诉兄弟们,该喝酒的喝酒,该睡娘们的睡娘们,就是别上台去自找没趣。”伸手在周四肩头拍了几下,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听了,齐向周四望来,气氛骤然凝固。周四冷冷一笑,负手望向厅外。李自成暗暗高兴:“老回回知四弟神勇,已有退意,实乃去一强敌。此人对闯营常怀善意,大是可后若逢危难,确可相托。”当下朗声道:“此间大事已定,现可命人于城外开阔之地搭筑高台,便在今夜比武争荣。众位各自回营,选威武之士。我料荥今宵,必要大放异彩。”说罢冲四下微一拱手,走到祥面前,又低语几句,随与周四伴在祥左右,大步出厅…

  几人出得城来,高祥面沉似水,始终不乐。李自成知闯王忧心所在,打马上前道:“献忠行诡计,自成迫于无奈,方出此下策。张、罗等人素与我营不睦,狡计得逞,我营实有不虞之祸。”高祥眼望城外连营数里,人如蚁聚,叹息道:“如此一来,各营争强之心俱起,凶徒再无顾忌,必造无数血腥仇杀。一夜之间恩义丧尽,从此再难和睦了。”李自成低下头去,不再吭声。周四道:“我观众人尽是恃勇之辈,非仁义所能感收,不挫其锋芒,必不肯轻易屈服。此正是我闯营扬威之时,闯王无须忧虑。”他初到闯营,寸功未立,暗暗拿定主意,借此良机,为闯营争得尊位,既遂自成心愿,又报祥深恩。

  高祥瞥了周四一眼,说道:“我早听自成说四弟神勇,只是各营龙蛇混杂,悍徒无数。四弟显身手,必逢波折,凡事多加小心。”说话间目光切切,隐含忧虑。周四笑道:“各营若无龙虎,斗也无趣。小弟上台争胜,窃怀私心,实折辱献贼,洗雪旧怨。”高祥皱眉道:“献忠残暴,素无道义。四弟切莫惹恼了他,招致祸患。”周四不语,咬牙冷笑。高祥对周、李二人均生恶感,但知二人对闯营确是赤胆忠心,一时褒贬难定,唯有摇头嗟叹。

  几人回了大营,众头目上前询问。李自成说明原委。众人喜忧不定,均知此事并无十分把握,说不得盟主之位就此落入无名散营,当下议论纷纷,也无头绪。李自成命人在自己寝帐内摆下酒筵,与周四对酌谈笑,席间只说些闲话,于比武之事只字不提。

  周四饭酒足,便在榻上蒙头大睡。帐外却人喊马嘶,满营腾跃,人人都盼夜间观斗,大眼福…

  是夜,天空忽降大雪,星月不见。祥命人占卜,大凶,谓血光将现,须避。祥忧思更甚,又不愿与众缩,为人所笑。忽有人来报:“城东平野上已搭起高台,一干散营先往聚集。横天王、混士万等营也率众东往。”众将闻讯,齐催闯王整队出营。高祥料不可挽,传令下去,营中除留两万弟兄守营,其余六万健卒整装列队,依次出营。一干老弱之众吵闹着要一同前往,祥疾言厉令止。

  人马出得营来,刚绕城打个转折,忽见东西南三面人如涌,数十股人马都举着松明火把,远望游动回转,夭矫不定,恍如数十条火龙戏于平野。方圆数里之内,恰似朗月在天,照如白昼。

  周四见四下里龙蛇飞走,人马无数,精神大振,打马赶上自成,说道:“大哥处身于此,有何感触?”李自成举目四望,只见万马千兵,龙腾虎跃,慨然道:“天下龙蟠凤逸之士,皆收名定价于明主,此正用命之时!”回望周四,又道:“各营多有悍徒,固难伏。四弟扬名立威,切不可心怀悯恻,为人所乘。”周四微微点头。

  闯营人马向东行来,途中与顺天王、塌天两营相遇。三营人马你呼我喊,互相贬斥,一路骂声不断,厥词如海。高祥喝令喽罗住口,亦无济于事。十数万人边嚷边走,须臾,来到高台之下。

  此时高台周围已聚了七家四十余营人马,各占一隅,吵闹不止。众人披挂整齐,神情亢奋,数万支火把高举过头,火苗摇窜不定,大有燎原之势。高台左近通明透亮,热扑面。隆冬季节,地上积雪却渐渐融化。

  周四于喧嚣声中望去,只见面这座高台,以木搭就,高达三丈有余,台面极为宽敞;上百支火把于台角高桩之上,如群星嵌在半空,将台上照得通亮,心道:“这台修得甚高,观者只能仰视。我若在众人仰望之下力挫群小,必能威服万千之众,使各营尽知我名。”言念及此,气壮心雄,仰头上望,暗祈苍天佑助。李自成知其心意,侧目微笑,旋即打马来在祥身旁,肃然而立。数十万人在台下等了一会儿,又有几营人马相继赶到,一时拥拥挤挤,渐无立足之地。众人无奈,只得向后退了数丈,这才得隙容身,但彼此抵肩接踵,仍是拥挤不堪。

  只听台东面一群人叫喊道:“大伙既然巴巴地聚在一块,还他娘的等什么?快上台比过,兄弟们好看个热闹!”喊声刚罢,西面一伙人高声骂道:“都说横天王手下尽是些挨打的脑袋,看来果然不假。一群孙子要是忍不住,便先到台上等着,爷爷这就上去收拾你们!”横天王手下将士然大怒,齐声回骂道:“听说九条龙在湘西被左良玉打得哭爹喊娘,他手下一帮混蛋个个向天长嚎,瘫软如泥。老子们现在一听到九条龙三个大字,就他娘的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边憋憋屈屈,只想这号混蛋,也敢起个响当当的匪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若改叫九条虫,那也罢了,要是还敢叫九条龙,弟兄们今夜定要把他打成小虫!”两边喽罗愈骂愈凶,均不肯示弱。别营人马唯恐不,也在旁煽风点火,哄笑怂恿。

  吵嚷声中,忽见横天王队中冲出一条大汉,快步抢上高台,怒视九条龙一营人众,大喝道:“兔崽子们休在下面卖口,真有本事,便上来与爷爷见个真章!”这大汉说话瓮声瓮气,身材却比常人足足高了两头。朔朔寒风中,竟赤着上身,只穿一条薄,一身犍子疙疙瘩瘩,极是结实。猛一望去,真好似怒目的金刚,发威的凶神。众人哄然叫好,齐齐望向九条龙所部,狂呼道:“别他***装熊,快上去与人家比过!”

  喊不几声,只见九条龙队中奔出一人,几个起落,便跃上台来,冲大汉斥道:“驴的东西,这么急着讨打!”那大汉见来人身材瘦小,只及自己腹,笑道:“你,什么卵货出你这种没气的东西?爷爷用一只手也能撕了你!”大步上前,伸手向那瘦小汉子抓去。他人虽鲁,出手却颇为迅疾,一下便抓住那瘦小汉子衣襟,正要将其随手掷下高台,那瘦小汉子突然向后仰倒,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已然挣脱那大汉手掌,咕噜一滚,滚到大汉下,抬腿向他下点来。

  那大汉一惊,向旁疾闪,大脚抬起,奔那瘦小汉子口踏落。那瘦小汉子极是灵活,身子在台面上轻轻一弹,已滚在那大汉背后,双足穿花般一绞,分别踢在那大汉“膝关”、“风市”两上。那大汉腿上道被制,“扑通”跪倒,拧回身向那瘦小汉子脖颈抓来。他身躯高大,俯仰俱难,对方在地上翻滚飘腾,正是攻其弱弊。这一跪下身来,反倒去了劣势,两只大手拍抓点按,登时弄得那瘦小汉子手忙脚,身不敢停。

  九条龙一营兄弟见那瘦小汉子胜对方不得,呼喊道:“兀那大汉,你跪在地上与人比试,赢了也是孙子!你要有种,便站起身来,爷爷们用不着你行此大礼!”南面塌天手下喽罗哄笑道:“兄弟们不知,横天王营中人物,都是虚怀若谷、谦虚谨慎的好汉。每见官军,便跪地求饶,认罪乞降。今这么多朋友在此,兔崽子们怎敢托大,这不又用上看家的本领了么!”各营人马哄堂大笑。

  北面一伙人叫道:“这话说得不错。大丈夫能屈能伸,无论赢了输了,都得说咱横天王手下兄弟懂得礼数。一会儿老子上台,让着这群孙子便是!”众人听了,又大笑不止。

  众人在台下说笑,台上二人却斗得凶险异常。那大汉掌上功夫虽然了得,怎奈身不能动,每每就要得手,终又被对方挣脱出去。那瘦小汉子显是对大汉掌力颇为忌惮,初时尚在大汉身前身后翻滚,渐渐愈滚愈远,只在那大汉一丈之外腾挪。那大汉随意拍出一掌,都吓得他连忙纵起,好似田里的青蛙,一蹦一蹦,样了十分滑稽。

  那大汉甚是得意,呵呵笑道:“你小子不敢靠前,老子便抓你过来。”右掌挥起,砰地击在台面,一股沉实的掌力顺着板传去,震得那瘦小汉子尖叫一声,猛然窜起。

  那大汉见状,从间解下带,向对方腿上抛去。那瘦小汉子闪躲不及,双足便被住。那大汉用力一扯,将他拽到身前,正挥掌击落,突然眼前寒光一闪,随觉右肩一凉,一条膀子竟离身飞出。这大汉虽然结实,也受不了断臂之痛,惨呼一声,险些晕倒。

  那瘦小汉子飞起一脚,将他腾空踢起,不待落地,又将其偌大的身躯单臂托住,尖叫道:“这等熊货,也敢跟老子放对?横天王手下,到底有没有会耍胳膊弄腿的爷们!”手臂一震,将那大汉掷下高台。那大汉仰面摔在雪中,双目翻白,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众人见了,彩声如雷。西边十余股散营向无约束,早备下数十面大鼓,这时一齐擂动,直震得大地微颤,战马齐鸣。

  忽见横天王马后转出一人,缓步走上高台,打量那瘦小汉子道:“你这地趟功夫是淮南陈家传授的?”那瘦小汉子见来人身材不高,眇了一目,无打采,一副病恹之态,冷笑道:”是陈家的又怎样?”那眇目男子木然道:“若是陈家的功夫,以后你也不用使了。”那瘦小汉子听他口气狂妄,怒道:“不使倒也可以,不过得先宰了不讲人话的叫驴再说!”那眇目男子并不生气,又道:“淮南陈家以双刀之技冠绝武林,朋友为何只用单刀?”那瘦小汉子哼了一声,左臂一展,一口软刀忽从袖中弹出,跃入手中。那眇目男子点头道:“你练的是软刀之法,倒也不易。今我破例也用双刀,与你斗上一斗。”转身冲台下喊道:“给咱弄两把刀来!”台下有人答应一声,扔上两口刀来,一长一短,一轻一重,并非一对,那眇目男子刀在手,掂了两下,也不介意。

  那瘦小汉子初时不知此人来头,心下尚有疑惧,但见他竟取了差样的两把刀,分明是用刀的外行,顿时放下心来,说道:“爷爷与人比武,决不占人便宜。你去另换一对刀吧。”那眇目男子笑道:“我当初怎么学的,今便怎么练,倒不在乎家伙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也能宰人,你信不信?”那瘦小汉子怒道:“什么东西!出口不逊!”双刀一分,随手亮式,刀随身走,身随刀动,双刀齐向眇目男子砍来。那眇目男子身形一转,已然闪开,冷笑道:“你不过学了点皮,也敢横行霸道,藐视天下人?”那瘦小汉子怒极,双刀盘旋舞动,倏然肩头着地,往下滚倒,腕、、肘、膝、肩五处着地用力,身躯随刀锋旋转起来,在地上卷起一片青光。

  那眇目男子长笑一声,也向台面滚倒,身挪刀飞,差样的双刀施出地趟刀法,与那瘦小汉子斗在一处。此时大雪未停,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积雪,经二人一滚一翻,顿时雪片飞卷,滚得二人如雪人一般。

  众人在台下观望,只见两人雪团翻腾,四把钢刀舞动,哪还辨得清二人面目?站在近处的攥拳手,不住地叫嚷;后面的人看不真切,纷纷立在马上,伸脖瞪眼,目不转睛。

  周四杂于其间,注目观瞧,以他此时眼光,竟也看不出二人功夫的高低,心下亦奇:“这地趟功夫我初次见到,一时难解奥妙所在,但想来这门功夫既在地上施展,必然极重身法。一会儿二人身形展开,或能辨出高下。”

  果不出他所料,台上二人数招一过,身法渐渐展开,这个滚过来,那个翻过去,优劣虽不易辨,迟速却显出来。那瘦小汉子初时转得迅快,浑身好似充气的皮球,盘旋腾折,气力弥漫,那眇目男子显见不如。过不多时,渐渐辨出深浅。那眇目男子初似缓慢,却是一招快似一招,不拘腕、、肘、膝、肩何处,只一沾地,立时腾起,直似身不沾地一般,轻灵飘忽,毫不吃力。当得起轻如叶卷,迅似风飘。那瘦小汉子虽也灵巧异常,但翻来滚去,上下盘总有半边身子着地,身形尽自快捷,却半身离地不得。

  众人眼见台上雪腾腾,刀光闪闪,只当二人棋逢对手,斗得难解难分。刘宗敏看得高兴,拍手叫道:“这两个东西斗得好凶,也不知谁能取胜?”周四笑道:“那瘦小汉子少说也被砍了二十几刀,还能苦撑,倒也硬朗。”众头目闻言,均疑色。

  白旺与两名头目齐声道:”周兄弟这么说,可是把兄弟们都当成瞎子?”刘宗敏也道:“好兄弟,逗哥哥开心么?”话音未落,忽见那眇目男子从台上跳起,大笑道:“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便死了吧!”大笑声中,只见那瘦小汉子缓缓站起,双刀在空中舞两下,突然大叫一声,身上窜出数十股血线,如烟似雾,溅了一地。

  众人齐声惊呼,不明所以,眼见那瘦小汉子跪在台上,神情可怖之极,均不由骨悚然。那眇目男子狂笑道:“我劝你不要逞强,你却不听。好!好!好!这便给你来个痛快,让你永远躺在地上!”双刀齐出,在空中划个斜弧,登时将那瘦小汉子四肢卸下,反手一刀,又将一颗人头削落在地。这几下干净利落,如宰羔羊,转眼间鲜血染红台面。

  九条龙营中将士又惊又怒,各取弓箭在手,大骂着向高台上去。那眇目男子武艺虽,也挡不得雨点般的箭,双刀舞不几下,身上已中数箭,只叫得两声,全身便被得蜂窝相仿,死尸栽在台上,血模糊,不成人形。

  横天王大怒,挥刀喝道:“兔崽子们比武不胜,竟放箭!今不用再争什么盟主,老子先灭了它一营滥贼!”他手下将士义愤填膺,齐呼道:“誓杀九条龙,灭他全营!”各举刀,向西涌来。九条龙一营狂徒亦不示弱,纷纷执刃上,场上登时大。高祥料难阻止,痛心疾首道:“自成无谋,果致此,大事休矣!”李自成亦惶态,手足失措。

  忽听西面马蹄声滚滚而来,许多人喊道:“八大王来了!八大王来了!”随见一哨人马当先冲到,横在场中,将两营悍众隔开。只听为首一条大汉朗声道:“众位且住!谁若再敢轻动,便是与我营为敌。”这一声洪亮异常,极俱威势。众人见此大汉威风凛凛,正是献忠义子李定国,心中一怯,都停下脚步。

  横天王怒气不消,大喝道:“八大王要当盟主,只管去争,休理会我营之事。”大手一挥,又催众向前。李定国眉锋一凛,森然道:“横天王一定要斗,亦无不可。我营十万兄弟即刻便到,大伙痛痛快快斗上一场。”横天王面色一变,故作镇定道:“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八大王人多势众,也不能一手遮天。”李定国冷笑道:“横天王既要讲理,为何仍械斗?”横天王语,哼了一声,愤然而退。一干喽罗锐气尽消,也都收刀归剑,回到原处。

  李自成初听献忠到来,只恐他上加,从中搅闹。及见定国吓退众,并无乘势之举,虽感意外,却也欢喜。高祥心中宽慰,赞道:“可望外秀内、颇不足取;定国严气正,可堪大任。献忠有此虎子,幸甚!幸甚!”正说间,只见西面火光灿亮、人声渐进,张、罗、左、革四营齐齐赶到。这四营人马合在一处,足有二十余万众,人人明火执仗,披挂整齐。未到近前,已卷来腾腾煞气,一入场中,更使各营黯然失,齐感惶惶。献忠所部向来飞扬跋扈,刚一入场,便纵马驱赶别营将士,挤出一大片空地。各营惧其威势,只得忍气声,向旁闪避,独闯营岿然不动,毫不相让。李定国见自家狂卒向闯营滋事,忙高声喝止。

  周四立于闯王马后,冷冷望向献营枭将悍卒,心道:“我当年被辱,皆此辈所为。现暂容其耀武扬威,一会儿定要在万众面前,挫尽群贼锐气。”眼见献忠身披大红斗篷,由两名英俊少年陪同,笑打马来在队前,一副悠然之态,又不觉起疑:“此贼间诡计受阻,必不甘心,为何此刻神色从容,似有成竹在?”侧身望向自成,说道:“此贼来迟,莫非又有狡谋?”李自成也自狐疑,皱眉道:“献忠诈无比,我亦难测其心,且看他所为,再做计较。”

  二人说话间,张献忠已来到高台之下,举目遍视四周,笑容渐渐收敛,忽向身侧一少年哐努了努嘴。那少年会意,朗声道:“今比武,事关重大,我义父虽无称尊之心,却有护场之责。适才两营火拼,实属可恶,念其初犯,不咎其罪。自现时起,若有人再敢搅闹大会,在台下偷施暗算,我营兄弟必将其碎尸万段,决不姑宽!”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里面却透出一股霸气,仿佛献营已是群伦领袖,各营别无它选,只有听其号令。那少年说罢,微一招手,只见献营奔出上千名健卒,呼喇喇来在台前,立目横眉,怒视四方。

  那少年亦是献忠螟蛉,唤做刘文秀,与可望、定国共佐献忠,多受宠爱;三人之中,又以文秀最骄。他见千余名壮汉子守住高台,更狂态,说道:“一会儿比武,若有人胆敢搅闹,立斩其头,不可迟疑!”千余名大汉齐声答应,各刀在手,台下刀光一片,夺人眼目。各营人众暗生不忿,但自思不能与抗,均不敢言。

  李自成不明献忠图谋,寻思:“这厮如此做作,当非义举,难道自信手下勇士无双,可胜券?”忽听横天王高声道:“八大王既要主持公道,适才我营兄弟被死,此事如何了断?”张献忠不语。孙可望取出弓箭,瞄准九条龙马前一名喽罗,飕地去,一箭正中此人左目。那喽罗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雪中搐两下,便即毙命。

  九条龙大惊,带马向后退开几步,怒声道:“你…”孙可望以弓点指九条龙道:“各营俱是手足兄弟,你纵容手下胡为,难道要众人群起而攻之么?”九条龙心中一寒,怯怯望向四处,不敢再言。

  孙可望收弓在手,冲横天王道:“一命抵一命,此事已了。还望天王息怒,休再生事。”横天王嘿了一声,冷笑道:“八大王强要出头,我倒要看他今如何收场?”说罢收刀入鞘,神情愤懑。

  高祥见场上雅雀无声,众人对献营敢怒而不敢言,说道:“各营人多,良莠不齐,献忠着人护场,亦是好意。但不知一会儿比武,有何规矩?每一营该出几人为妥?”左金王打马出队,说道:“既然比武,力强者胜,各营出人不限,谁最后还能立在台上,谁便算胜了。”高祥愕然道:“如此比法,岂有了局?”左金王笑道:“上台比武,事关生死,有些不要命的朋友偏要上台逞强,谁也拦他不住。况且争夺盟主之位,总要有一位人物,打得各营心服口服,再无人敢上台与他比划,大伙这才好听他主家号令,否则台下只要有一位朋友不服,他主家这盟主做得也没什么脸面。”

  众人听他一说,纷纷叫好,心知依此法比试,无论斗到何时,都未必能定出胜负,只要自家勇士养蓄锐,后发制人,便有胜算。满场喊声如雷,将高祥随后所提异议尽皆淹没于声之中。

  高祥见四外人马腾,群情越,连连摇头。李自成也有忧情,只恐久战消耗,周四便有天大本领,也难敌数十余营虎狼之众。周四微微皱眉,面色渐渐凝重,继而现出几分狠恶。刘宗敏、白旺等头目却高声叫嚷,与众狂呼不迭。

  众人喊了半晌,方才止歇。革里眼催马出队,冲四周大声道:“各位既赞同如此比法,现下便来比过。我左、革二营唯八大王马首是瞻,已与他合为一家,三营兄弟无论谁得了头魁,都拥立八大王为主。我三营兵合一处,猛士如云,众位若是不忿,便台上见个高低。”众人听他一说,这才恍然大悟,心想献忠迟迟不来,原来已说动了左、革二人,难怪一到便派人守擂护场,自是认准无人可敌,方假做公正,防人搅扰。单献忠一营,已是群凶纵逸,势焰熏天,再加上左、革二营,几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众人暗自盘算,都觉自家势单力薄,便有无畏之士敢上台去斗,也挡不得三家轮番派人相搏。一念及此,无不灰心。

  张献忠见各营相继沉默,心中得意,干笑两声道:“左、革二位仁兄美意,张某愧不敢受。但此番比武,宗旨便是使各营同心,共抗官军。左、革二位装大局,率先礼让,真可谓德厚光。张某感愧之余,亦望诸位效仿。”说罢环顾四周,见众人神情漠然,又笑了两声道:“张某不才,愿自比于金,以诸位为良匠而加磨砺,始成大器。望诸位不致弃我。”

  众人听他自我标榜,都觉可气。李自成仰天大笑,高声道:“古人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此莫非讹传?”张献忠瞪视自成,冷笑道:“闯营之心,昭然若揭。闯将何须再自比珠玉?”李自成微微一笑,也不与辩,冲罗汝才拱手道:“汝才兄以为三家合营,此事可妥?”

  罗汝才漠然道:“献忠威德出众,自受别营拥戴。合营之事,亦无不可。”说话间冷冷瞟向献忠,微妒意,随即又显出一丝焦虑,向队后连连张望。李自成观其举止,暗暗纳闷:“看他神情,似与献忠貌合神离。如此焦躁不安,莫非在等甚么人?”转念又想:“罗营势大,内多好手,他若与献忠明合暗争,必能相持一阵。待其两败俱伤之时,再唤四弟上台,可望获胜。”

  正思间,忽听献忠队里有人叫道:“大敌当前,早应立八大王为主。左、革二营已然拥戴,余营定要比试,咱便打个头阵,与不服的朋友较量较量。”只见一人大步跑上台去,抚立在台角,冲下指点道:“咱知道台下有些朋友深藏不,只等着后来居上,不过大伙都在下面观望,也不热闹。哪位朋友自告奋勇,愿意上来与咱比试?”这人声大嗓,面目凶恶,悍气十足。献营人众见此人上台,都拍手叫好。

  刘文秀冲台上喊道:“混地虎,你要能连赢三阵,老子回营后赏你几个漂亮娘们,让你玩个痛快!”一群喽罗笑骂道:“你要赢不了三阵,便把你下身扒了,拿你娘的簈蛋示众!”

  混地虎呵呵直笑,说道:“你***!老子现在就敢光,你们信不信?”说着便要解开带。忽听台下一人高声喝道:“兀那种驴!先把你那话儿放在裆里,好朋友来了!”话犹未了,只见一黑衣人飞身窜上高台。这人身法极快,众人均未看清他出自何营。这黑衣人上台后也不搭话,抬手便打向混地虎面门。

  混地虎双臂一横,正要遮挡,那黑衣人手腕一翻,几手指突然掐在混地虎肋下。混地虎大叫一声,向旁闪身。哪知黑衣人出手太快,转眼间又在他前、后背掐了几把,被他掐过的皮立时青紫一片。

  众人见混地虎嗷嗷叫,闪避不迭,那黑衣人出手如电,意在耍戏,都不觉乐出声来。那黑衣人绕着混地虎前后游走,少说也在他身上掐了一二十下,似乎仍未尽兴,身形一晃,欺到混地虎面前,左手向上虚点,右手猛然伸到混地虎裆内。混地虎全身一抖,如遭电击,张口喊,却叫不出声,双手向下伸去,又不敢大动,仿佛下身有块烧红的炭铁,烤人皮。那黑衣人一手在对方裆内,忍不住哈哈大笑,冲台下说道:“这厮那话儿好不老实,只是一阵便败,可没地方去消火。”

  台下一干轻薄之徒呼喊道:“既然无处败火,大冬天的,便拿出来让风吹吹,兴许也能管用。”那黑衣人笑道:“兄弟们这法子不错。既是好朋友,哥哥便帮他一回。”伸手一抓,混地虎带早断,子滑落在地,下身赤袒在众人面前。

  台下轰地一声,都笑了起来。一帮人难抑下,哄笑道:“这厮好大的本钱,一定招娘们喜欢!大伙不用争什么盟主了,不如找个娘们与这厮在台上耍一回,真刀真,兄弟们看个开心!”献营喽罗眼见自家兄弟受辱,都觉大丢脸面,齐声骂道:“台上那黑衣汉子,再敢胡来,爷爷们死你!”说着便有上千人张弓搭箭,瞄向高台。张献忠目恨意,也不阻止;刘文秀、孙可望则高声怂恿,浑忘了护台之责。

  李定国催马奔到狂卒近前,喝道:“尔等放下弓箭,违者立斩!”马鞭挥起,将前面几名喽罗下马去。

  那黑衣人见台下弓弩密布,心中大,知稍有迟疑,便要似那眇目男子一般,万箭穿身,当即跃下高台,快步向西面人丛中窜去。刚奔出几步,忽见张献忠马后闪出一高瘦男子,几个起落,便挡在黑衣人面前,口中叫一声:“回去!”手掌翻起,直击黑衣人膛。这一掌如星驰电走,倏然而至。那黑衣人猝不及防,险被击中,百忙中向后连退两步,方才闪开。那高瘦男子占了先手,得势不让,双掌连环击出,又将黑衣人退数步。

  他掌法奥,那黑衣人显见不敌,但每每出掌,并不置对方于死地,只是将那黑衣人又回台下。

  那黑衣人连连后退,左足已碰上台级,眼见对方一掌击到,掌法无懈可击,只得迈上台级,以图躲闪。那瘦高男子不急不躁,掌掌新奇,连拍二十余掌,无一不是妙到毫巅的招式。那黑衣人防不胜防,不由自主地倒退上台,惊恐之下,头上滚出豆大的汗珠。

  众人屏息凝神,看着那高瘦男子一步步将黑衣人回高台,都是又惊又佩。及见那高瘦男子伫立台上,双目神光湛湛,大有摄魂夺魄之威,不由暗暗心惊:“献忠手下尚有如此人物?这厮妄自尊大,倒也非纵。”

  那高瘦男子上台之后,视黑衣人片刻,沉声道:“比武有胜负,原不足为奇,何以获胜之后,如此羞辱我营兄弟?”说罢瞟了混地虎一眼,大为羞恼。混地虎被黑衣人制住后,后“长强”被封,一直站在台上,僵木难动。他赤身体,羞惭无地,喊道:“老陈,你杀了咱吧。八大王手下,不该有咱这号人物。”说话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献营喽罗见了,齐呼道:“混地虎,休要流泪!兄弟们仍当你是响当当的好汉!”

  那瘦高男子叹了口气,上前解开混地虎被封道,又褪下长袍,披在他身上,说道:“好兄弟,你自管回去。”混地虎摇头道:“八大王待咱有情有义,今丢了他老人家脸面,还能再活么?”迈开大步,便要向台下跳去。那瘦高男子惊呼一声,拦阻已然不及,眼见混地虎身子离开台面,连忙挥起一掌,拍在他后背。这一掌力道拿捏得极有分寸,掌力作于混地虎身上,将他击得在空中横着转了起来,一件长袍随风鼓,扑喇喇直响,虽是疾旋不停,下坠之势却甚缓慢。

  台下护场的喽罗跑上前去,将混地虎稳稳接住。混地虎满面羞愧,摇晃着扑到献忠马前,以头碰地,涕无言。张献忠翻身下马,解下大红披风,披在混地虎身上,动情道:“兄弟为我受辱,有功无过,快些起来。”伸手将混地虎搀起,扶其跳上自家坐骑,亲拉马缰,在场中转了一圈,停下脚步道:“此人忠肝义胆,犹胜寻常智勇。张某深爱之,不容他人稍存轻视。”

  献营猛士观此一幕,无不动容,数万人齐声喊道:“愿为大王赴汤蹈火,誓夺尊位!”十余万人纵声高呼,喊声响亮异常,旷野上回音不断,如高涨。各营人马中心摇摇,难以自持,尽皆顾盼胆丧。

  那高瘦男子见台下人马腾,营中兄弟昂慷慨,精神一振,手指那黑衣人道:“我营忠勇之士无数。你行止轻狂,这时叩头谢罪,便可饶你一命。”那黑衣人满面惊慌,蓦地晃动身形,向西面台角纵去。那高瘦男子略一挪步,挡在他身前,左掌斜划,斩在黑衣人肩头。那黑衣人尖叫一声,踉跄后退,突然左腿点地,轻飘飘腾起,右手一扬,数点寒星出,直打高瘦男子膛。那高瘦男子喝声:“鼠辈!”大袖一卷,震飞暗器,右足在台上一跺,几块台板飞起,向那黑衣人。那黑衣人跃在空中,身形难变,眼看便要被台板击中,猛然向下疾落,如同一个极重的铁球,咔嚓一声,将台面砸了个大,就势从裂口处落了下去。

  护台喽罗尽是献忠爪牙,眼见黑衣人坠下台来,连忙拥上前去,阻其逃窜。那黑衣人脚步如风,三绕两绕,晃过面喽罗,向西面人群疾纵而去。那瘦高男子在高台上看得真切,朗声笑道:“巢中小雀,安能逃出天陲!”大袖向台面一卷,积雪入袖,立时坚硬成团,叫一声:“着打!”袍袖轻扬,雪团弹般飞去,正击在黑衣人背心。那黑衣人大叫一声,鲜血狂,向前冲出二三丈远,一头栽入雪中,后背上血如泉涌,竟被那小小雪团穿。献营将士声雷动,恶气尽吐,队后锣鼓齐鸣,响成一片。

  那高瘦男子冲四外连连拱手,说道:“在下这点手段稀松平常,只因看不惯这厮凌人之举,方敢斗胆上台。台下有许多朋友武功强我百倍,在下尚有自知之明,这便告退。”说罢向台下走来。

  忽听西面有人高声说道:“相好的,你杀了我家兄弟,还想走么?”只见一胖大和尚走出人群,大步向高台而来。这和尚满面红光,身材高大,穿一件灰布僧衣,百孔千疮。乍一望去,虽显得有些寒酸,但虎步龙行,目光如电,迈步走来,极有威势。

  刘文秀生轻薄,喊道:“那和尚,你不在庙里参禅念经,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莫非荥城中有你相好?”那和尚也不动怒,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和尚好酒、好,还好杀人,与大伙做一般营生,还念什么经?参什么禅?”说到这里,向台上望了一眼,又道:“若说相好的倒也有一个,只是这厮又高又瘦,也不知耍起来是否开心?”说话间迈上台级,一步一步,上得极缓。走到一半,一件破僧袍忽然飘了起来,火光映照之下,上面许多小格外显眼。

  那高瘦男子立在台上,只觉台面微微颤动,那和尚每走上一级,这颤动便大了一分,渐渐心中狂跳,不可遏制,不住暗暗吃惊:“这僧人缓步而上,脚下无声,内力竟弥漫全身,不知不觉地向我传来。我若容他安稳上台,他一身功力必然发到极致,猝然发难,我未必能敌。”微一凝神,暗将内力贯注双足,稳稳踏定,台面轻颤登时缓解。

  那和尚微微皱眉,行得更缓,仿佛身上骤然下一座小山。寒风之中,头上竟渗出汗珠,僧袍渐渐收束,脚下梯板也发出吱吱声响。众人见这和尚状若蜗行,都莫名其妙。许多人嚷道:“那和尚,你步也迈不动,还他娘的比什么武?快快滚下来吧!”闯营将士虽不吵闹,也都暗暗纳闷。

  白旺和袁宗弟同时骂道:“这和尚搞什么鬼!怎比大肚娘们还笨?”田见秀笑望周四道:“周老弟大有眼光,可看出究竟?”周四目视高台,郑声道:“这二人内力甚是了得,一旦相斗,必有死伤。”

  众人说话之际,那和尚又向上走了几级,突然停下脚步,仰头直视那高瘦男子道:“阁下是少林哪一辈的人物?”那高瘦男子嘘了口气道:“尊驾既要相搏,何须多问?”二人开口讲话,浑身功劲已懈,那和尚无须运功与对方相抗,三步两步,上得台来。

  二人四目相对,久不做声。过了一会儿,那和尚忽然摇了摇头,叹息道:“数年不与少林的朋友动手,也不知能否受得少林神拳了?”左掌缓缓推出,按向那高瘦男子口。这一掌朴朴实实,招式极简,内中却似蓄满了无穷神力,只推出半尺,台上积雪便被掌风卷起,呼地罩向那高瘦男子面门。那高瘦男子不闪不避,举掌来,脚下微微一错,一股雪腾起,将对方裹在雪屑当中。

  那和尚哈哈一笑,右掌漫不经心地划个圆圈,四周雪屑顿时不见。那高瘦男子喝一声彩,双掌叠出,掌式幻变不定,看似意气未足,却又如水方生,四处弥漫,一招之间,极尽圆转动之能。那和尚看在眼中,神色微变,喟然道:“岁月消磨,壮士空在。今能与少林派的朋友斗上一场,足慰余生!”左掌倏出,劲力外直至,如壮士赴秦,有去无返,右手袍袖却含劲如刀,缓缓向对方小腹扫来。他身着僧袍,衣袖本就宽大,这一扫去,好似柳枝万缕千条,依依拂水,丝丝弄碧,说不出的柔密绵。众人见他一个胖大和尚,挥袖间竟透出一股悠悠难尽的情韵,都不觉怦然心动。

  那和尚大袖舒卷,连挥数下,将高瘦男子退两步,轻叹道:“这一式‘暮碧云合,佳期殊未来’,我已数年不用。唉!往事如烟,即使望断碧云,也只是空自回首而已。”那高瘦男子闻言,惊呼道:“你是魔教的玉和尚!”那和尚高声道:“寒空漠漠起愁云,玉笛吹残正断魂。你再来接我这一式。”说罢右掌翻起,向前推出,左手抚在口,暗含机变。那高瘦男子见他这一式异常古怪,仿佛心中郁结了许多无奈,来掌觅觅寻寻,漫无目的,掌力却如云密布,凝结不散,心中一慌,自料拆解不得,忙向后滑开丈余。

  那和尚冷笑道:“少林枉为武林领袖,所教弟子也不过如此。”收回掌来,举目四望,喃喃道:“至今染出怀乡恨,长挂行人望眼中。唉,不如归去!”蓦地伸出二指,疾点那高瘦男子左肋。他所诗句乃是他所使招式的名称,每一式皆与诗中意韵暗合。一指搠去,恰似游子归心,深长绵,却又快逾离弦之箭,“噗”地一声,正点在高瘦男子“腹哀”上。那高瘦男子晃了两晃,缓缓坐倒,口中出一缕血丝。

  那和尚见他受了内伤,微感吃惊,说道:“你杀我兄弟,本应受死,念你是少林门下,也可相饶。你只须冲我兄弟尸骨叩拜,便容你下台。”手掌在对方背上推按几下,解了他被封道。那高瘦男子道刚解,突然翻掌击向那和尚小腹。那和尚毫无防备,竟未躲开,当下大叫一声,鲜血狂,挥掌下击,中途力尽,脏腑俱被震碎。

  那高瘦男子狞笑一声,连催掌力。他武功招式虽不及对方妙,内力却与那和尚只在伯仲之间。那和尚呕血不断,身子渐渐松软。便在这时,忽见台下飞来一个雪团,砰地一响,正打在那高瘦男子头上,直将他打得头破血,飞出两丈多远,一呼毙命。

  场上惊呼声起,众人注目高台,均未看清这雪团出自何处,只有李自成、刘宗敏等人方看出那雪团正是周四所发。

  原来周四听说那和尚是明教中人,心生好感,已有心相助,后见其武功高强,那高瘦男子万难抵挡,便放下心来,凝神观望。不料变生顷刻,那高瘦男子竟然猝下毒手。周四急切间虽掷出雪团,将此人击毙,怎奈终是慢了一步,不能护那和尚周全。

  那和尚身受重创,已难活命,全仗一口真气维续,眼望闯营人众,颤声道:“多谢朋友相助。”随即仰头向天,凄声笑道:“属下苟活了二十多年,这便见您老人家来了!”突然大叫一声,仰面摔倒,至死仍不瞑目。

  周四心下黯然,叹息不已,想到明教中人痴心一片,各怀肝胆,目中不觉润…  Www.IjSxS.CoM 
上一章   以待天倾   下一章 ( → )
《以待天倾》精彩绝伦,是马舸耗费无数心力并历经数次思想斗争后才码出的,极速小说网提供以待天倾最快更新全文阅读.致力最快速更新以待天倾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小说精校网。